韩石山文章是越来越难写了,——我是把散文小说都称作文章的。
看到年轻人那么兴致勃勃地写着,很羡慕,却不感伤。年轻时我也那样写过,依稀记得,曾豪情万丈地对一位朋友说过,小说是什么?就是纸加笔,几张稿纸加上一支钢笔。
现在我不敢再说这样的大话了。年轻时一米七八的个子,如今挺直腰板才一米七六,文章呢,也是越来越往瘦小里缩。由小说到散文,再到随笔,过上几年,说不定该写语录了。实在是不懂韵律,要懂,说不定会去写五言绝句的。
不是没有事,也不是没有情,实在是写得多了,觉得中国的文字有毛病。据说用电脑检测作品,可以很容易地得出作家的常用语,并以此来推断某些作品的归属。有人经电脑检测,得出结论,说《红楼梦》的后四十回就是曹雪芹写的。若此事当真,那么曹氏确是有他的常用语词和常用文句格式的。近世文坛上,早在二十年代,就有“郁呀郭哟”的嘲讽(郁达夫爱用呀,郭沫若爱用哟),可见作家自觉不自觉的,大都有自己常用的词语。
记得《韩石山文学评论集》出版后,有位四川的读者给我写信,说你用“蠢笨如我者”这个句式太多了,并一一列举。《李健吾传》出版后,一位大学时的学长,也曾给我说,你用“不,没那么便宜的事”这个句式太多了,起初还觉得新鲜,一多了就让人生厌。
意识到就改吧,做起来方知不然,掂来倒去,踌躇再三,总觉得哪个词哪个句式,都像是用了千百遍似的。真还不如没有意识到,就那么瞎胡的写下去算了。
是学识不足而又才气枯竭吗?
不是没这么想过,可很快就否定了。才气原先就不大,现在就是小也小不到哪里,至于学识,肯定比先前提高了不少,两下里拉平,跟年轻时该没有大的差异。想来想去,就不能不想到我们的文字,我们的句法。
最初还以为是自己的虚妄,看的书多了,才知道,许多大作家也有过这个困惑。
鲁迅去世前几个月,许广平听从朋友的劝告,作札记随时记录先生的一些谈话,其中一条是:
“现在写文章真难,因中国文字实在太不够用,所以写作时几乎个个字在创造起来。如果照文法第几条,那是不可能的,要自己造出新的文法来,外国字则每个字有单独的意义,譬如……中国则分不出来,有时加上形容字,亦觉不妥。”(许广平《札记》,载《新文学史料》1993年第1期,删节号为原有。)
我相信,这是鲁迅一生写作得来的最沉痛的感受,是不可与外道的经验之谈。
台湾的李敖,该是大作家了,竟也有同样肯綮的感受。1980年出狱后,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:
“就我个人写作的经验来说,写文章的确很困难,因为中文文法虽然很简单,但它的辞汇却很有限,要把中文写好格外不易。所以,第一要突破辞汇的限制和重复,其次要不断有新的知识和见解来支撑并弥补辞汇的贫乏,很多人写文章时好时坏,不容易保持一定的水准,原因即在此。”(秦文编《李敖传奇》第244页,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)
他们都该不存在才气与学识的障碍吧,为什么都遇到了同一个难题?
也有几个大作家,看他们的作品,似乎不存在这样的困惑,比如郁达夫和徐志摩。但他俩一个流落南洋,一个飞机失事,都是在盛年就中止了写作的,不能作为反证。
对这个问题,我正在继续思考,也想到了一些办法,还不成熟,就不说了。提出问题或许比回答它更为重要。
我希望现在的年轻作者,在写作之暇,分些精神,也考虑考虑这件事。没有坏处。迟早都会遇上,如果你真的要献身于文学事业的话。
(本文是作者为其散文集《真实是可怕的》所作的序,本报发表时有删节。该书即将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。)